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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五, 5月 10, 20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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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雨亭前话风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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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

雪梅

她像一座庄严的巨碑,矗立在我面前;又像一支醒目的路标,插在我心灵的春草地上。她——风雨亭,常常引起我的仰慕和求索・・・・・・

风雨亭,位于浙江绍兴名胜福地“古越龙山”的西南峰峦,隐现在一片苍郁的松柏丛中,显得那样肃穆、凝重和意境深邃。站在亭前向东望去,是通向闹市的龙山横街,横街的尽头便是晚清官场处斩杀人的“古軒亭口”。

这引人入胜的风雨亭,就是为民主革命先驱者——秋瑾——所建的纪念亭。秋瑾就义牺牲前,在古軒亭口留下了她最后的名言: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。风雨亭,也就因此而得名。

一个初秋的清凉早晨,我在风雨亭前左右徘徊,不停地思考着・・・・・・。因为要写一个讴歌秋瑾在故乡绍兴英勇献身的剧本,查阅史料,访问故居,请教专家,已做了该做的准备。但囿于时代的间隔,人物的陌生,总觉得瓜未熟而蒂不落,一时还难以下笔。此刻我登上龙山,注目那条通往“軒亭口”古刑场的横街,正是想从这里寻觅先烈的足迹,借以畅通文思。

忽然,在山路的石阶上,出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,呼哧呼哧地往上攀登着。他须发俱白,拄着一根拐杖,走走停停,样子显得十分吃力。我仔细看去,见他脚下的一处石阶有点儿偏高,急忙跨前几步,过去搀扶了一把。他转脸朝我笑了笑,并不言语什么,继续抬腿而登。

老人蹒跚地走进亭台,一步挪到石柱子前,将拐杖从右手传到左手,腾出右手去抚摸那石柱上的一行字迹。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,昏花的老眼在闪动泪光。他摸了这边,又去摸相对的另一边的石柱。哦,我明白了,原来石柱上刚刻了挽联,一幅深切悼念秋瑾的挽联:

江户矢丹忱 多君首赞同盟会

軒亭流碧血 恨我今招侠女魂

这原是孙中山先生亲笔题写的挽联,当年建造风雨亭时就把它刻上了石柱。经过十年动乱,有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,现在作了重新镌刻。那老人细细端详着,满意地捋着胡须,脸上表露出欣慰的神情。

我见老人家的两颊和额头,呈现着一块块暗褐色的“寿斑”,仿佛是历史風雨的痕迹,心想:他对这挽联有着如此深切的情感,或许与秋瑾所处的斗争年代存在着什么微妙的关联?于是我向老人家表明了自己的心迹,并且恳切地希冀他的指点和引导。

不知是我刚才的搀扶产生了效应,还是我所从事的写作触发了他的兴味,他连连点头,欣然向我打开了话匣子——

老人家已年过八旬,姓陶,是陶成章先生的本家。陶成章和秋瑾,都是反清秘密组织“光复会”的头领。所以,一提起秋瑾和光复会的事,陶老先生眼睛里就闪射出自豪的神采。

陶老先生双手摩挲着那根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拐杖,不禁赞叹道:“秋瑾,了不起的鉴湖女侠呀・・・・・・”说着举起手杖,朝山下画了个弧圈。我顺着手杖指划的方向俯瞰龙山脚下,只见那名闻遐迩的“鉴湖”,水清似镜,波光闪烁,好像也在摄录着秋瑾的英灵青史。

鉴湖,值得为哺育了优秀女儿秋瑾而骄傲。秋瑾,更是出于对故乡山水的痴情和复兴中华的壮心,才别署了“鉴湖女侠”之名号。这名号响遏行云,威慑敌胆,如同她传奇性格的轰鸣、光辉一生的写照。

在那风雨如磐的清朝末年,无数仁人志士拍案而起! 可惜,在他们中间,有沿用改良主义的,有奉行暗杀谋划的・・・・・・其结果往往脱离民众,屡屡招致失败。而秋瑾投身革命的不同凡响,在于她有明晰的宗旨,超凡的谋略。一九零六年春,她二次从日本留学归国后,转辗上海创办《中国女报》,力求思想解放,争取民主自由。继而她踏着满地秋霜,回到绍兴,接任徐锡麟的“大通学堂”督办职务;并增设“武备班”,名义上为清政府集训各县地方治安骨干,暗中却召集各路“光复军”头目,分期分批训练军事,开化思想,为武装起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每当举行开学典礼和结业检阅时,她便特意请来绍兴知府贵福和贵福左右的社会名流,巧与周旋,甚至还集体拍照留影纪念。这不仅迷惑了贵福知府,而且给名为受训学生的反清头目之返乡串联提供了最佳掩护。据说,后来秋瑾被害,不少学生就凭着这些照片幸免株连,使革命的武装力量得以保存,在漫漫长夜里火种不灭。

说到秋瑾在大通学堂的活动,陶老先生还告诉我: 他认识秋瑾的一个马夫和一个船夫,那马夫和船夫,跟随秋瑾四出奔波,耳濡目染,禁不住常把秋瑾的好处对人传讲——

故乡的老人大都不会忘记,身着男装,足蹬皮鞋的秋瑾,经常策马过街,一旦途径摆着凌乱菜担和鱼摊的喧闹集市,她或者跳下马来徒步而过,或者调转马头绕道而行。从她娘家“和畅堂”到大通学堂,街连古城南北,路长五里有余,在这条石板道上,印刻下了她于细微之处体恤民心的楚楚倩影。

离城十五里水路的“東浦”乡村,有徐锡麟办下的一所“热诚小学”,秋瑾每星期都要抽出宝贵的半天时间,去那里兼课。逢着这一天,她总是带了酒饭,乘上乌蓬小划船,在途中用午膳。酒每每备两斤,下酒的菜肴是河虾,但其中有一半酒饭是留给船夫吃的。船夫见她一路上自斟自酌,左顾右盼,眼望着两岸乡景,肚里好像在做文章。今天我想: 当时的鉴湖女侠,顺着水路而行,浪拍心弦,胸怀豪情,也许正在途中酝酿着一篇篇振兴河山的讲稿・・・・・・

辛丑和约丧权辱国。秋女侠,在民众遭受的凄风苦雨中搏击!

满清王朝支离破碎。秋女侠,在华夏面临的腥风血雨中抗争!

鉴湖女侠的命运,不可避免地要与时代的风雨交织在一起,不无巧合的要与故乡的风雨融合在一块。

发生在一九〇七年夏的那场事变,是那么叫人触目惊心。活跃在安徽安庆官府衙门的徐锡麟,与据守浙江绍兴的秋瑾,两支劲旅密约在六月初十同时起义。谁能料到,那至关成败的第一枪,意外地在金华、武义一带提前打响了。风声一漏,局势突变,逼使徐锡麟在安庆仓促举事;他与陈伯平和马宗汉三人利用警官毕业检阅之际,猝然枪刺巡抚恩铭。迫于孤军奋战,寡不敌众,三壮士均遭罹难。可怜徐锡麟被清兵剖心而诛,暴尸郊外,目击者个个惨不忍睹。噩耗传至绍兴,秋瑾悲痛欲绝。

谈到起义中的变故,陶老先生拿手杖在地上用力一笃,痛心疾首地说:“嗐,那真是该死的一枪!”

“是走火吗?”我问。

“不是。”

“有人破坏?”

“也难断言。”

老人家突然连着咳嗽起来,我慌忙地把他扶进亭内,安顿他坐下。他一边咳嗽,一边用拐杖频频点地,那笃笃的声音,像是在扣动我的心窗,袭来阵阵酸楚之意。稍等好转,老人家又主动对我讲述了秋瑾被捕和就义的悲壮情景:

枪声响彻在古城上空,清兵包围了大通学堂。在学堂的后院,隔着一条小河,如果赶紧抢渡过去还能求生。前一天,光复军头领王金发(事后成功参与了辛亥革命)曾化装进城拜会过秋瑾,也劝过她暂时撤进嵊县山区伺机而行。可是她摇摇头,心里早已堵绝了退路。她在六月初一晚上给学生徐小淑写的《绝命词》中说:“不须三尺孤坟,中国已无干净土,好持一杯鲁酒,他年共唱摆仑歌。虽死犹生,牺牲尽我责任;即此永别,风潮取彼头颅・・・・・・”鉴湖女侠的这一抉择,与鲁迅先生的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多么相似。当敌人枪弹逼近时,秋瑾深情地望了望身边几个坚守多时的学生,摘下自己的首饰交给他们,断然命其突围出去。只见她紧握手枪,闪身退进了一间柴房。事后学堂的一位工友凄婉地向人诉说:“秋先生在柴房里落了眼泪,我看见她掏出手绢在擦・・・・・・”讲到这里,陶老先生的声音哽咽了。

啊,鉴湖女侠,您弹泪之际在想些什么?也许想到了一对年幼的儿女,也许想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战友,也许・・・・・・

秋瑾被捕了!

长街上的行人像潮水一样涌来,惊愕地围观这位“大通学堂”的督办。他们凝视她从容的神情,肃然起敬;他们发现她那常不离身的手提包,猜测那里面就藏着“革命”。秋瑾的被捕,就好比在人们心中卷起了一阵刨根究底的旋风。

秋瑾下狱了!

各地反动统治者手忙脚乱,惊恐万状,放出谣言说是抓住了“江洋大盗”,企图混淆视听,稳定乱局。而恰在此时,各路光复军已痛定思痛,重整旗鼓,东山再起。秋瑾的下狱,就好比在人们心中倾泻了一场冷颤淋漓的激雨。

秋瑾殉难了!

绍兴知府贵福审讯无效,黔驴技穷,终于下了毒手。他害怕法场被劫,密令深夜处斩。尽管如此,仍然有不少市民如召而至,黯然侍立在“軒亭口”外。人群里有个衙门差役,善能翻墙上屋,曾奉命去过秋家“和畅堂”窃听机密,因为听到秋瑾和陶成章、王金发等人正谈论着民众的疾苦,深受触动,于是悄悄离去,不予禀报。行刑时他泪光闪闪地挤在人后,一双大拳捏得咯咯作响。秋瑾的殉难,就好比在人们心中炸开了自远而近的滚雷。

旋风、激雨、滚雷,岂不是秋瑾的热血换来的天神之力!

此刻,我迈步走出风雨亭,远眺城内那条龙山横街,自山下伸展而去,尽头就是古轩亭口。这一条长长的、笔直的街路,是秋瑾临刑前走过的最后一段路,是她二十九年春秋的最后一段人生之路。看着看着,眼帘间浮现出了农历六月初六凌晨二时的一幕:在黎明前的浓重夜色里,秋瑾那件黑色的囚衣合着脚步忽忽拂动,犹如义旗在飘展;她那双黑色的皮鞋踩得大路咚咚有声,宛似战鼓在震响;她站到了行刑台上,环顾四周,仰天而望,耳旁居然传来了知府贵福的最后忠告:自白吧,一切还来得及!

秋瑾抿嘴一笑,冷眼觑见刑案上的纸和笔,她想了想,移步而前,握管疾书。

贵福不禁窃喜,伸长脖子看那案头的落笔之处——

“秋风秋雨愁煞人!”秋瑾就此给后世的《风雨亭》留下了这七个大字。

这是她忧国忧民的心曲。一句短短的遗言,饱含着她一生追求民主自由的碧血丹心,充溢着她渴望风雨来临的壮志豪情。

风雨亭之所以唤起我的如此追溯和感叹,还因为在古越龙山的主峰上屹立着一座“望海亭”。从望海亭远眺,可望东方一线水天,并且望得更远更远・・・・・・。

不知何时,陶老先生已站在我的身旁,他提起手杖朝远方久久地指着,嘴唇嗫嚅了一阵,竟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缘由:

“我的儿子在台湾,可我孙子却在身边,什么时候,我们祖孙三代能一起到风雨亭来祭一祭呀?・・・・・・”

怪不得他刚上山时对我保持缄默,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块“心病”。是呀,陶老先生手杖所指的方向,有着炎黄子孙,也有辛亥革命的儿女。秋瑾的血没有白流,历史的风雨已然过去。眼前的风雨亭焕然一新,神州大地气象万千,陶老先生的亲人们应当来看一看,听一听。

风雨亭,她录下过时代的颤音,也正在录下新时代的最强音。听吧,朋友们!

(原文刊载于“西湖”杂志一九八一年十月号)
作者: 金 鐘(芹川維忠的当年笔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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